[1]幾許:多少。
[2]堆煙:形容楊柳濃密。
[3]玉勒:玉制的馬銜。雕鞍:精雕的馬鞍。游冶處:指歌樓妓院。
[4]章臺:漢長安街名?!稘h書·張敞傳》有“走馬章臺街”語。唐許堯佐《章臺柳傳》,記妓女柳氏事。后因以章臺為歌妓聚居之地。
[5]亂紅:落花。
此詞寫暮春閨怨,一起一結(jié)頗受推賞。“庭院”深深,“簾幕”重重,更兼“楊柳堆煙”,既濃且密——生活在這種內(nèi)外隔絕的陰森、幽遂環(huán)境中,女主人公身心兩方面都受到壓抑與禁錮。疊用三個“深”字,寫出其遭封鎖,形同囚居之苦,不但暗示了女主人公的孤身獨處,而且有心事深沉、怨恨莫訴之感。因此,李清照稱賞不已,曾擬其語作“庭院深深”數(shù)闋。顯然,女主人公的物質(zhì)生活是優(yōu)裕的。但她精神上的極度苦悶,也是不言自明的。
“玉勒雕鞍”以下諸句,逐層深入地展示了現(xiàn)實的凄風苦雨對其芳心的無情蹂躪:情人薄幸,冶游不歸;春光將逝,年華如水。篇末“淚眼問花”,實即含淚自問?;ú徽Z,也非回避答案,“亂花飛過秋千去”,不是比語言更清楚地昭示了她面臨的命運嗎?在淚光瑩瑩之中,花如人,人如花,最后花、人莫辨,同樣難以避免被拋擲遺棄而淪落的命運。這種完全用環(huán)境來暗示和烘托人物思緒的筆法,深婉不迫,曲折有致,真切地表現(xiàn)了生活在幽閉狀態(tài)下的貴族少歸難以明言的內(nèi)心隱痛。
當然,溯其淵源,此前,溫庭筠有“百舌問花花不語”(《惜春詞》)句,嚴惲也有“盡日問花花不語”(《落花》)句,歐陽修結(jié)句或許由此脫化而來,但不獨語言更為流美,意蘊更為深厚,而且境界之渾成與韻味之悠長,也遠過于溫、嚴原句。
【集評】
李清照《詞序》:歐陽公作《蝶戀花》有“庭院深深深幾許”之句,予酷愛之,用
其語作庭院深深數(shù)闋。
俞陛云《唐五代兩宋詞選釋》:此詞簾深樓迥及“亂紅飛過”等句,殆有寄托,不
僅送春也。或見《陽春集》。李易安定為六一詞。易安云:
“此詞余極愛之?!蹦俗鳌巴ピ荷钌睢睌?shù)闋,其聲即舊《臨江仙》也。
毛先舒《古今詞論》:永叔詞云“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秋千去。”此可謂層
深而渾成。何也?因花而有淚,此一層意也;因淚而問花,此一層意也;花竟不語,此
一層意也;不但不語,且又亂落,飛過秋千,此一層意也。人愈傷心,花愈惱人,語愈
淺而意愈入,又絕無刻畫費力之跡,謂非層深而渾成耶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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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首詞以生動的形象 、清淺的語言,含蓄委婉、深沉細膩地表現(xiàn)了閨中思婦復(fù)雜的內(nèi)心感受,是閨怨詞中傳誦千古的名作。
此詞首句“深深深”三字,其用疊字之工,致使全詞的景寫得深,情寫得深,由此而生深遠之意境。詞人首先對女主人公的居處作了精心的描繪。“楊柳堆煙,簾幕無重數(shù)”這兩句,似乎是一組電影搖動鏡頭,由遠而近,逐步推移,逐步深入。隨著鏡頭所指,先是看到一叢叢楊柳從眼前移過。“楊柳堆煙 ”,說的是早晨楊柳籠上層層霧氣的景象 。著一“ 堆 ”字,則楊柳之密,霧氣之濃,宛如一幅水墨畫 。隨著這一叢叢楊柳過去 ,詞人又把鏡頭搖向庭院,搖向簾幕。這簾幕不是一重,而是過了一重又一重。究竟多少重,他不作瑣屑的交代,一言以蔽之曰“無重數(shù) ”?!?無重數(shù)”,即無數(shù)重。一句“無重數(shù)”,令人感到這座庭院簡直是無比幽深。至此,作者用一句“玉勒雕鞍游冶處”,宕開一筆,把視線引向她丈夫那里;然后折過筆來寫道:“樓高不見章臺路”。原來這詞中女子正獨處高樓,她的目光正透過重重簾幕、堆堆柳煙,向丈夫經(jīng)常游冶的地方凝神遠望。
詞的上片著重寫景,但“一切景語,皆情語也”(王國維《人間詞話》),在深深庭院中,已宛然見到一顆被禁錮的與世隔絕的心靈。詞的下片著重寫情,雨橫風狂,催送著殘春,也催送女主人公的芳年。她想挽留住春天,但風雨無情,留春不住。于是她感到無奈:“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秋千去”,只好把感情寄托到命運同她一樣的花上。這兩句包含著無限的傷春之感。清人毛先舒評曰:“‘淚眼問花花不語,亂紅飛過秋千去’,此可謂層深而渾成。”(王又華《古今詞論》引)他的意思是說語言渾成與情意層深往往是難以兼具的,但歐詞這兩句卻把它統(tǒng)一起來。這兩句情感層次如下:第一層寫女主人公因花而有淚 。見花落淚 ,對月傷情,是古代女子常有的感觸。此刻女子正在憶念走馬章臺(漢長安章臺街,后世借以指游冶之處)的丈夫,可是望而不可見,眼中唯有在狂風暴雨中橫遭摧殘的花兒,由此聯(lián)想到自己的命運,不禁傷心淚下。第二層是寫因淚而問花。淚因愁苦而致,勢必要找個發(fā)泄的對象。這個對象此刻已幻化為花,或者說花已幻化為人。于是女主人公向著花兒癡情地發(fā)問。第三層是花兒在一旁緘默,無言以對。緊接著詞人寫第四層:花兒不但不語,反而象故意拋舍她似地紛紛飛過秋千而去 。人兒走馬章臺,花兒飛過秋千 ,有情之人 、無情之物對她都報以冷漠 ,怎能不讓人傷心 !這種借客觀景物的反應(yīng)來烘托 、反襯人物主觀感情的寫法,正是為了深化感情。
詞人一層一層深挖感情,并非刻意雕琢,而是象竹筍有苞有節(jié)一樣 ,自然生成,逐次展開,在自然渾成、淺顯易曉的語言中,蘊藏著深摯真切的感情。
這首詞意境深遠。詞中寫景寫情,而景與情又是那樣的融合無間 ,渾然天成 ,構(gòu)成了一個完整的意境。詞人刻畫意境也是有層次的。從環(huán)境來說,它是由外景到內(nèi)景,以深邃的居室烘托深邃的感情,以灰暗凄慘的色彩渲染孤獨傷感的心情。從時間來說,上片是寫濃霧彌漫的早晨 ,下片是寫風狂雨暴的黃昏,由早及晚,逐次打開人物的心扉。過片三句,近人俞平伯評曰 :“‘三月暮’點季節(jié),‘風雨’點氣候,‘黃昏’點時刻,三層渲染,才逼出‘無計’句來。”(《 唐宋詞選釋 》)暮春時節(jié),風雨黃昏;閉門深坐,情尤怛惻。個中意境,仿佛是詩,但詩不能寫其貌;是畫,但畫不能傳其神;唯有通過這種婉曲的詞筆才能恰到好處地勾畫出來。尤其是結(jié)句,近人王國維認為這是一種“ 有我之境”。所謂“有我之境”,便是“ 以我觀物 ,故物皆著我之色彩”(《人間詞話》)。也就是說,花兒含悲不語,反映了詞中女子難言的苦痛;亂紅飛過秋千,烘托了女子終鮮同情之侶 、悵然若失的神態(tài)。而情思之綿邈,意境之深遠,尤令人神往。